现代家庭教育:原型与变迁(下)

江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  吴重涵

 

         四、现代家庭特征与家庭教育

吉登斯曾对现代家庭做了形象的比喻:“(现代)家庭的外壳还在,但家庭的内在却是一直在改变着。现代家庭是一种“外壳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家庭教育与传统家庭教育既相互联系,又有明显区别;既有相同的“外壳”,又有不同的时代内涵。

(一) 现代家庭职能的变化

现代家庭职能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在早期的人类社会,家庭几乎承担了人类社会的全部职能:再生产、经济制度(生产、交换和服)、社会秩序(控制冲突并保持社会有序运作)、,社会化(使儿童具备社会成员资格)。但在现代家庭,家庭职能正在经历一个“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驴皮一样不断缩水”的过程,萎缩的职能由社会分化出来的专业组织如企业、金融、政府、学校等所替代,家庭同时也融入巨大的社会体系。家庭仍然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经济消费和政治参与基础上,但其功能有所衰退,同时,情感满足的功能变得更为突出。在生育和社会化职能上,家庭仍然是主要单位,是获得巨大满足和心理稳定的源泉。

  一方面,现代家庭的社会化职能、情感职能和经济消费职能是十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不可分的。例如,现代家庭教育通常不可或缺地包括家庭的亲密情感、亲子依恋和经济上越来越密集地养育投人。另一方面,现代家庭职能也是与从家庭分化出去的社会组织的职能十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家庭职能的独立性下降,外部关联性上升,越来越受到社会职能的支持、保障、服务和约束。家庭教育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与学校教育和儿童的多样化社会经历发生着越来越紧密的联系。由于现代家庭职能的相互之间和内外部之间的关联性和依赖性,家庭教育就不是单纯地以父母或者其他家庭成员为教育的主体,有意识、有目的的教育教养的过程,更是与家庭整体(包括社会经济地位、物质文化条件和儿童家庭外社会经历)相关联的儿童自我教育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家庭教育应该更广义地包含教养、养育和儿童的自我教育这样一些并非完全通过家长有目的、有意识的教育活动而获得的儿童发展。

  在家庭的教育职能上,家庭是儿童发展的基本社会中介制度。吉勒和埃尔德等人创建的生命历程理论,把影响人的生命历程的因素分为成人前和成人两个阶段。对于儿童阶段的生命轨迹,他们多项令人信服的追踪研究都显示,社会经济、文化的变化作为历史事件,主要通过家庭状况和家庭生活(家庭背景、家庭生活和财务状况、身体和精神健康状况、价值观和生活态度)及其相应的子女教养,对儿童的生命轨迹产生重要的影响。这一成熟的研究设计背后的共同假设,就是现代家庭是社会经济文化结构及其变化与儿童的生命轨迹之间的主要中介制度。

 现代家庭教育职能是通过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表现出来的。首先,其表现为家庭规模的收缩和家庭结构的改变。现代家庭的“核心领域”正由主干家庭,向由丈夫、妻子和孩子构成的核心家庭改变,同时在中国普遍出现了由经济独立的核心家庭,加上祖父母为了照看孙辈在核心家庭间断性居住,并发生密切经济联系的“准主干家庭”。祖孙三代围绕孙辈发生着较“主干家庭”更为密切的关联,这个新的家庭结构形式,对于家庭教育有着重要的意义。大家庭的终结,使得家庭的情感满足功能变得越来越重要,并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孩子身上。随着现代家庭离婚和再婚、不婚等现象的日益普遍,家庭规模和结构的改变还表现在领养、继父(母)抚养、非婚生子等多种家庭教养类型上,亲子血缘关系并非家庭教育的一个牢不可破的前提,取而代之的,是组建家庭所产生的代际亲密关系。其次,现代家庭教育职能更重要地体现在家庭内外部关系上。涂尔干在他的名著《婚姻家庭》中指出,现代家庭关系存在一种双重反向运动。一方面是家庭的私人化和私密化。另一方面是家庭“社会化”,由社会分化和国家干预的增加造成。这就是著名的现代家庭悖论。家庭教育的内外部关系典型地体现了家庭悖论,存在家庭教育目的、资源和手段的私人性与公共性这样一种相反的运动趋势,与前文所述H/L效应相呼应。现代家庭教育作为浓缩后的家庭职能,其作用的不断增强,与学校作为一种教育制度(社会成员的认可和社会分层筛选)的强化,构成一种双重反向运动,成为家庭教育保持其独特性并和学校相依相伴的根本原因之一,成为揭示家庭教育作为社会影响和儿童个体发展的“中介性”影响机制的强有力的理论基础。

 (二)现代家庭教育的特征

 首先,在亲子关系和家庭教育上,利他主义是家庭教育的根本出发点和本质属性之一。斯密曾经就人在市场和家庭的行为有过精彩的对比。利他主义作为家庭的基础,奠定了家庭成员之间极其重要的亲密关系。亲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又构成了家庭教育相比任何其他教育不可替代的独特优势。这种独特的优势,在当代不断得到强化。吉登斯所说的(现代)“家庭外壳”下的内在,集中体现在家庭成员公开的亲密关系,体现在代际关系中的利他主义。

 利他主义有两种突出表现。一是关心孩子当下的幸福感受,并不惜付出高昂代价,不论是金钱意义上的还是时间的、精力的,甚至是父母内心的不悦,即狭义的利他主义;二是父爱主义,是从父权社会延续下来的一种泛指,为了孩子未来的幸福而约束孩子对当下幸福的满足,要求甚至强迫孩子为成功的成年生活而努力付出,有所谓“父爱如山”之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现代社会的很多家庭,父爱主义往往是由母亲履行的。关心孩子的现代父母们,需要在当下和未来幸福这两个目标的重要性上做出权衡。同时,这种权衡并非完全是家庭私事,社会经济、文化和教育环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权衡的结果,导致家庭在不同的时代采取不同的、或密集或放任的教养方式。

  其次,亲子关系和家庭教育的另一个基本面,是个体选择的家庭生活构成家庭教育亘古以来的生活教育本质。在人的一生中,家庭的形成、运行、危机、解体和重建都是私人行为,是个体偏好和选择的结果。家庭教育随着家庭生活的“不”与“变”,保持着教育本质的延续性和内容形式的丰富变化性。在“不变”的意义上,“家庭教育”这个词组,重心是“家庭”而不是“教”。家庭教育在于生活,在于家庭生活中的养育,在于家庭建设和经营。从教育影响的性质来看,家庭生活有三类形态。第一类是制度化的家庭生活,是人们在家庭中理所当然、不假思索的常规生活。大量的家庭教育正是在这种家庭常规中潜移默化完成的。所以,家庭教育的底色,恰恰就是广义的家庭经营和家庭文化建设。第二类是有积极意义但无明确教育目的的家庭生活。有意义而无明确目的的家庭生活,是绝对必要的,也是家庭教育不同于学校教育的显著特征。把所有有意义的家庭活动都转变为直接以教育为目的的活动,既无必要,而且有害。第三类是有明确教育目的和学习目标的家庭活动,如课业和文化知识的学习、玩具和游戏的学习、交往和网络工具的学习等。随着科学技术越来越渗透于人类生活,儿童需要学习的新东西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这一类学习,与学校教学过程相似,也与学校教育发生直接联系,需要我们认真加以辨别和关注,更需要家校沟通、合作,需要父母不断学习新知识。

  从家庭生活“变”的方面看,呈现五个特点。第一,家庭生活越来越“核心化”,侧重家庭内部的就餐、娱乐、游戏、集体讨论和共同阅读、网络和电视、共同家务、家庭外出等,与周边邻里和社区的联系减少。第二,家庭生活越来越“网络”。由于网络技术的高度发达,家庭生活发生在一个立体、复杂的网络空间之中,成员在多重社会角色中频繁转换,时间连贯完整的家庭陪伴、亲子陪伴越来越困难;人们越来越借助网络生活获得信息,进行社会交往,接受各种影响;儿童在网络化的世界中,获得了大量社会化资源,父母的教育主体地位受到挑战。第三,家庭生活越来越“儿童中心化”。当现代家庭中的“成 年人世界”和“儿童世界”发生重叠时,不再是像传统社会那样以“成年人世界”同化“儿童世界”,而是服从和服务于“儿童世界”,“下行式儿童中心主义”逐渐成为家庭文化主流,这容易给父母带来牺牲感、负担感和焦虑感。第四,儿童生活“学术化”倾向。儿童生活很大一部分发生在以学术化为主要特征的学校等教育机构,或者儿童生活乃至家庭生活与学术化生活发生越来越多的关联,学习型家庭的特征日益明显。对照现代学校在系统知识教学基础上出现的“生活化趋势”,现代家庭出现了在生活教育基础上的知识化和“学术化”倾向,预示着生活教育与系统知识教育这样两条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主线,出现了彼此交叠的趋势。第五,儿童玩耍的时间被越来越“结构化”安排。同辈玩耍中的自定规则、自我组织、自我实施的重要环节逐渐被成年人所取代,儿童成为既定结构中的单纯练习者,儿童“玩”被越来越多的缺乏自主性的“训练”所替代。年长一辈对于田园诗般的农村家庭生活、在公共场所尽情玩耍到太阳下山的城市儿童生活,尽管有着一种难舍的情怀,但这些生活画面却一般不会再发生。家庭生活的内容和结构不可逆转地发生了现代性转变。

 现代家庭教育不仅是建立在利他主义基础上的生活教育,而且还是现代教育的“调度中心”之一,对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产生着重大的影响。如前所述,家庭的所有职能都是与家庭让渡给其他专业化社会组织的职能交织在一起的。家庭对儿童发展最广泛的意义上的教育影响,是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战略规划和实施,包括对从生育到教育成就的规划,控制生育成为家庭教育规划的起始环节; 对教育机构的选择,包括从幼儿园到高中、大学甚至研究生教育的选择,对兴趣、特长培训的选择、对儿童家庭外社会经历的选择;在家庭生活教育中,增加对学校和校 外培训机构学业的跟踪、监督和必要的辅导。“把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转化为学校的附属”,的确是现代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交织的一个事实。

  综上,现代家庭教育的职能,不但是建立在现代家庭生活基础之上的,同时又是关于提供和安排孩子接受整体教育的教育代理人。家庭教育的本质是经济社会文化结构与儿童的“社会性格”之间的基本中介制度之一。

                 五、现代家庭教育的走向

  基于这样的认识,家庭教育大体在三个由小到大的嵌套结构上展开。在父母养育的层次,就是为人父母如何教育孩子,表现为父母(监护人)与孩子之间的互动及其教育影响,包括有教育目的的教养活动和无明确教育目的的亲子家庭活动;在生活教育的层次,包括除与父母互动之外的、在家庭场域中并非父母陪伴的影响,如家庭常规、儿童同辈生活,游戏生活等;第三个层次,家庭作为社会组织对孩子的影响,除了包含前面两个层次外,还包括家庭作为家庭教育的独立成分,如家庭的结构、社会经济地位、代际传统、角色分配、文化氛围,以及家庭对儿童在家庭生活以外经历的选择和支持(如家校合作、选择兴趣和特长培训等)。

 现代家庭教育是建立在现代家庭亲子关系和利他主义基础之上的,建立在现代家庭生活结构和特点基础上的现代生活教育,以及在教育私事化趋势中家庭对于儿童发展的战略规划和代理;现代家庭教育是家庭作为社会中介制度影响儿童发展的一切现代社会交往活动,主要是一种非形式化的现代生活教育;现代家庭教育是家庭作为特殊社会组织的影响、家庭生活和父母养育组成的嵌套结构。

 探讨家庭教育“是什么”,目的是为了让家庭教育“由谁来做”和“做什么”变得更加丰富立体,为家庭教育概念体系的建立提供一个可能的前景和基础。一个家庭教育的新的概念体系或许正在由此演绎出来。